小说

在1941年,一个完全没有腰的少女

date
slug
在1941年,一个完全没有腰的少女
author
status
Public
tags
翻译
塞林格
短篇
summary
type
Post
thumbnail
category
小说
updatedAt
Jun 27, 2023 04:15 PM
塞林格的中文正式出版物只有四本(《麦田里的守望者》(1951)、《九故事》(1953)、《弗兰妮与祖伊》(1961)、《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1963),此外网上流传有他曾经发表在报刊上,但是未集结出版的二十一个早期作品(TWENTY-ONE STORIES——The Complete Un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J. D. Salinger)。我之前翻译了其中的几篇,这是其中较长的一篇(1947),现在借由ChatGPT又重新校对了一遍。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致埃斯米——既又爱也有凄苦》的前声,两者讲述的实际上也许是同一件事:面对整个世界,整个生活的彻底崩塌,如何面对,如何继续下去。故事中的少女芭芭拉,和埃斯米一样,都曾遭遇重重变故,都活在已经来到或即将来到的战争的阴影之中,她们脆弱、敏感却又带着某种特有的坚定。与《致埃斯米》中又不同的是,在《没有腰的少女》中的男性(无论是文中的雷还是菲尔丁)面对女性突然暴露的脆弱与悲伤时,都显得那样手足无措与无法理解,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杵在一旁;而在《埃斯米中》,“我”与埃斯米尽管显得很笨拙,很艰难,还是尝试去了解和安慰彼此,并最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救赎彼此。
 
原文的标题为“在1941年,一个完全没有腰的少女”, 而副标题“苦涩而忧伤的复调乐曲”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复调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声部在同时进行、互相形成和声关系、以对位法为主要创作技巧的音乐。在文中两个声部就代表着芭芭拉心中两种不同的复杂心绪,她一方面为失去所有依靠而为未来感到彷徨、担忧,但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而觉得自由与欣喜。而“复调乐曲”也会成为芭芭拉未来人生的主旋律——她的生活会很艰难,不再有那样富渥,但与此同时,她的生活完全属于她自己。尽管我知道知道塞林格最讨厌别人对他的作品动手动脚,但还是希望塞林格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的唐突。
从1947年的《没有腰的少女》要1950年的《致埃斯米》,也许代表着塞林格的一种成长,一种心境的转变。他不再像未谙世事的雷一样,被芭芭拉那剧烈而沉重的痛苦所惊吓,他终于“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更明白如何面对那些不可避免的阴影,面对脆弱和悲伤,如何安慰和抱有希望。
 
“为我写小说的事你真的不会忘记吗?”她问。“倒也不一定纯粹为我而作。也可以——”
我说忘记是决不可能。我告诉她我以前从来没有专为任何人写过一篇小说,但是这样做的时机似乎恰好来到了。
她点点头。“要写得极其污秽凄苦,极其动人呀,”她建议道。“你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吧,”
我说我不敢说了解得很透彻,不过好久以来,我已经越来越熟知它的各种表现形式了,我会尽力做得合乎她的要求的。我们握了握手。
“我们没有能在不那么严肃的环境下相识,这不是挺遗憾的吗?”
我说是的,我说的确是的。
“再见,”埃斯米说。“我希望经历了战争后你身心都健康如初。”
 
1
在回力球看台上,坐芭芭拉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终于靠向前向她搭话。他问芭芭拉,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很乐意护送她回到船上。芭芭拉抬头看向这个年轻人,看清楚他的模样,说好的。芭芭拉这么想着:她会感激这个年轻人的,因为那时她确实头疼得很,他这么做非常好心。
然后他们一同起身,离开看台,乘着的士和小艇回到船上。在回到自己B甲板的舱房之前,芭芭拉有些紧张地同年轻人说“嘿。我回去吃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就好了,我们可以在举办沙壶球的那块甲板上见面——你知道你看起来像谁吗?就像一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他曾和迪克·鲍威尔,还有露比·吉勒一起参演过许多西点军校的电影,你看起来真像他。那时侯我还小,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听我说,我只是回去吃一片阿司匹林,除非你还有什么事情要——”
年轻人打断她,接着说了一大串有的没的话——总之就是说他没什么事情要做。
然后芭芭拉快步向她的房间走去。她穿上一件红蓝相间的晚礼服,这让她的体态显得非常年轻和俏皮可爱。还得好几年的时间,她的体态才会褪去这份俏皮与可爱,成为一位只是动人的美丽姑娘。
这位年轻人叫雷·金索拉,是该船青年娱乐委员会中的一员;此时他正倚在长廊甲板左舷的栏杆处等候着芭芭拉。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已经上岸,在一片静谧与月光之中,这里是一个非常扣人心弦的地方。哈瓦那港中,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这个夜里唯一的声响。透过月光下的薄雾,可以看到国王岛号,它以一种昏昏欲睡而又富态的姿势,停泊在离船尾几百英尺的地方;再远一点的岸边有几艘小船停靠。
“我回来了。”芭芭拉说。
这个年轻人,也就是雷,他转身应道:“噢。你换了一身衣服。”
“你不喜欢白色?”芭芭拉马上问道。
“怎么会。好看的。”雷说。芭芭拉看起来有一点近视,雷猜她在家里的时候可能是带着眼镜的。现在他看向他的手表。
“待会小艇就要走了。你愿意再去岸边“闹”上一会儿吗?——我的意思是,你头还疼吗?”
“我带了阿司匹林。除非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做,我们就去岸边吧。”芭芭拉说,“我不是特别想待在船上。”
“好,那我们快走吧。”雷说,然后牵起她的手。
芭芭拉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他。“天哪,”芭芭拉说,“你到底有多高啊?”
“195。快点。”
平静的水面上,只有这首小艇轻轻摆动着。雷轻巧地把手伸到芭芭拉的胳膊下,把她安稳地放在小艇驾驶员的座位上,然后自己也跳进去。这个小动作打乱了他的一绺黑发,并将他的白色晚礼服外套的下摆扬起。他把外套往下一拉,一把梳子顺势从口袋里掉到他的手上;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握住梳子,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梳理他的头发。然后他向四周看去——除了芭芭拉、他自己和驾驶员之外,小艇上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是A甲板上的服务员,她大概是打算与某个船员在岸上约会。另外两个人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雷不认识,但他知道他们是每天下午赛马比赛的常客。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兴致,当小艇开动时,他扶住芭芭拉。
然而,那对夫妇中的妻子——却开始对芭芭拉和雷感兴趣起来。那是一位美丽得无可挑剔的银发女士,手上戴着梨型的钻戒和钻链,穿一身瑟伯尔犬图案的长袖晚礼服。仅仅从视觉上看,任何一个足够明智的人都不会对她的背景产生怀疑。说不好几年前,她曾高傲地走在百老汇的舞台上,拿着一把鸵鸟扇,唱着那首《漂亮女孩就像一段旋律》或者是其它什么适合拿着鸵鸟扇的歌曲。她可能是一个大使的女儿或者一个消防员的女儿。她也可能是她丈夫多年的秘书。由于只有二流的美貌才能通过外表识别出来,而这位女士显然无法通过这种方法来判断。
她突然向芭芭拉和雷开口说道:
“这是一个绝妙的夜晚,不是吗?”
“确实是的。”雷说。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女人问芭芭拉。
“我现在这么觉得了,之前并不。”芭芭拉有礼貌地回答道。
“噢,”女人笑着说,“我感觉好极了。”她挽起丈夫的手臂。然后她第一次注意到来自A甲板的服务员,她正站在驾驶员旁。女人向她招呼道:“今晚你不觉得美妙吗?”服务员回头道,“请您再说一遍?”她说话的腔调就像一个下了班的势利鬼。
“我是想问,你不觉得今晚很是美妙吗?这是一个绝妙的夜晚,不是吗?”
“哦,”服务员笑道,笑得非常仓促,“我猜大概是吧。”
“呀,确实如此,”这位女士强调说,"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现在已经快十二月。" 她捏了捏她丈夫的手,动作很明显,然后用她一直以来的欣喜语气对他说:“亲爱的,你也觉得很神奇,不是吗?”
"当然,"她丈夫说,并向芭芭拉和雷使使眼色。他穿着一件葡萄酒色的的晚宴服,剪裁得非常饱满,让他看起来显得魁梧而不是臃肿。
那位女士转过身来,看着水面。"天哪",她轻声说。她轻抚丈夫的袖子。"亲爱的,看看那些可爱的小船。"
“哪儿?”
“那儿,就在那儿。”
“噢,是的,我看见了,很美。”
那个女人突然对芭芭拉说。"我是黛安娜·伍德拉夫,这是我的丈夫菲尔丁。" 芭芭拉和雷也依次向他们介绍自己。
"噢,我想起来了!"伍德鲁夫夫人对雷说。"你是那个负责举办比赛的男孩。" 她再次向水面上望去。"真美呀,那些小得可怜的小船,它们应该待在浴缸里的。" 她看了看芭芭拉和雷。
"你们俩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当然啦,你们必须要来。你们应该和我们一起去——说你们愿意,求你们了。"
“我——您真是非常好心,”雷回答道,“我不知道芭芭拉——”
“我很乐意,”芭芭拉说,“你们打算去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从未去过哈瓦那那边呢。”
“哪都去!”伍德拉夫女士很有劲头地说,“哇,这难道不是完美的一晚吗?”她朝向服务员再次呼唤她,“亲爱的,你不想加入我们吗?请告诉我你想,拜托了。”
“抱歉,我已经和人有约,但还是很感谢您。”
“多么可惜呀。菲尔丁,亲爱的,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从大学里出来的男孩,看上去如此年轻。这多难为情。”
“年轻?我这样的老古董?”
“亲爱的,你从哪里来?”伍德拉夫女士问芭芭拉。
“宾夕尼亚州的库珀伯格,和匹茨堡很近。”
“噢,听起来很不错,你呢?”
“盐湖城。”雷回答说。
“我们来自旧金山,听起来不错吧?你觉得我们马上就要开战了吗?华特士先生?我丈夫可不这么想。”
“是金索拉先生。”雷纠正道,“我不知道,但是这次旅行结束后,我无论如何都得去陆军报到了。”
伍德拉夫女士掩嘴吃惊道,“天哪!她说,“噢......对不起!我......”
“没事的,不会太糟糕,”雷解释道,“我曾在R.O.T.C的炮兵部队中接受训练,我会有自己的炮兵连和其它所有武器装备的。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就不用受任何人的刁难。”
船艇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驶入港口,雷把自己的手放在芭芭拉腰上将她扶稳。
“她一点腰也没有,”伍德拉夫女士温柔地看向雷。“对于你来说这会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和这样一位完全没有腰的女士一同出行。”
雷在前面带路前往“万岁哈瓦那”餐厅,他也推荐去这个地方看看。那儿可以说主要是一个旅游景点,只是背后却有着雄厚的资本和高深莫测的背景。酒店里除了侍者是古巴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古巴元素:老板是意大利人,菜单是法文,领班出身瑞士,管弦乐队成员则大多来自布鲁克林,合唱团里的女孩之前都住在百老汇附近的舒伯特小巷里,这儿的苏格兰威士忌总是卖得最好。
 
2
等他们到的时候,回力球比赛刚好结束,船上的人群蜂拥来到哈瓦那,不一会儿都被太阳晒得都躲进在这个宽阔、嘈杂的房间里。雷当即注意到一位年轻的姑娘——在1941那年的拉斯特泳装小姐比赛中,他和其他青年委员会的成员都曾投票给她。现在她正在舞池中随着音乐摇摆,身子一半在舞伴怀里,一半在外;等到靠近乐队舞台的时候,她和指挥说着什么,也许是在请他演奏一曲《星尘》。雷还发现当选的州长——船上的名流——在去游戏室的路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晚宴服,而不是他通常穿的那种紧得可怜的政客式黑西装。
雷也注意到,马斯特森姐妹正在和——用其他船员的说法就是“芝加哥万人迷”和“克利夫兰混球”坐在一起。毫无疑问,可以看得出有痣的那个马斯特森很是紧张和开心——她正坐在芝加哥万人迷旁。她的妹妹则挨着克利夫兰混球坐着,同样也很紧张。当所有人都入座后,伍德拉夫先生负责点餐。随后他和伍德拉夫夫人起身,一同从人群中撬开一条去舞池的路。
“你想跳支舞吗?”雷问芭芭拉。
“现在不想,我不知道怎么跳伦巴,我得跳那种非常慢的舞才行——你看伍德拉夫女士,她跳得可真好。”
“确实。”雷不得不承认。
芭芭拉激动地说,“她是一个非常棒的人,不是吗?长得也好看,她是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天哪!”
“至少她很健谈,”雷说着,一边晃动他的威士忌。
“你一定遇见过很多人吧,毕竟你一直在邮轮上。”芭芭拉说。
“这只是我第二次来。我刚刚辍学,从耶鲁大学。无论如何我都打算去参军了,所以我想着我可以先找点乐子。”他点燃一根香烟。“你呢?你在做什么?”雷问。
“我之前有在工作,现在什么也不做了。我没上过大学。”
“今晚我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母亲,”耶鲁大学生说。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女士?”芭芭拉说,“她不是我的母亲。”
“她不是吗?”
“不是,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是我未来的岳母。”
“天哪!”
芭芭拉向前伸手去拿中间的火柴盒。她划了一根火柴,把它吹灭;又划了一根,吹灭,然后把手缩回放在膝盖上。“我生病过一段时间,”她说,“我的未婚夫想让我出来散散心。奥登海恩夫人说她会带我去坐游轮什么的。于是我们就去了。”
"原来如此!"雷说。他正在看1941年的拉斯特泳装小姐在舞池里表演。
"她看起来几乎就像和我同龄的女孩一样,"芭芭拉说。"她跳得可真好,她年轻时是一个伟大的运动员。"
"她看起来确实非常年轻。喝一杯吧,怎么不喝你的酒呢?"
芭芭拉举起她的饮料,小抿了十六分之一英寸深的酒。"我现在可以跟着他们正在演奏的音乐跳舞了,"她说。
"好的。"
他们站起来,开出一条走向舞池的路。
芭芭拉跳得很僵硬,没有任何节奏感。她的紧张让她把雷的手臂弄到了一个奇特的位置,正好卡住雷让他无法很好地引领她。
"我跳得糟糕透了。"
"你当然不是,"雷说。
"我小的时候我哥哥曾试图教会我怎么跳。"
"是吗?"
"他和你差不多的体型。他在高中时踢过足球,只是他的膝盖受伤了,不得不放弃。如果他没有受伤,他几乎可以获得任何大学的奖学金。"
舞池里是如此的拥挤,以至于他们在一起跳得有多差也就相对不那么重要了。雷突然注意到芭芭拉的头发是一种如同玉米般异常鲜艳的金黄。
"你的未婚夫怎么样?"他问。
"卡尔?哦,他非常好。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可爱。他非常--非常擅长思考东西。"
"什么东西?"
"哦......那些东西,我不知道。我不理解男孩。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
雷突然低头亲了一下芭芭拉的额头。他感觉到一种让他眩晕的甜蜜。
“你为什么这么做?”芭芭拉说,没有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你生气了吗?”
“这里好热闹,”芭芭拉说。“天哪。”
“你多大了,芭芭拉?”
“十八岁,你呢?”
“嗯,实际上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们继续跳舞。
“在去年夏天,我的父亲脑溢血发作去世了。”芭芭拉说。
“天哪!那可真不幸。”
“我和我的姨妈住在一起。她是库珀伯格中学的一名老师。你读过劳埃德·C·道格拉斯的《绿光》吗?”
“我没有太多时间读书。为什么这么问?那本书很好吗?”
“我没读过,姨妈想让我读这本书。抱歉,我一直在你的脚上踩来踩去。”
“不会,没有这回事!”
“我的姨妈是一个很好的人,”芭芭拉说。
“你知道吗,”雷说,“有时候我很难跟上你的思路。”
她没有回答,有一瞬间雷担心自己是不是冒犯到她了。他的脑海里为此升起一阵轻微的恐慌;他的嘴唇上仍残留着她额头的味道。但芭芭拉的声音很快从他的下颚处传来。
“在我离开之前,我哥哥出了车祸。”
听到这个声音雷松了一大口气。
伍德拉夫夫妇已经就座。他们装满波旁的酒杯已经空了,而他们周围的人几乎没怎么喝。“我跟你招手了,”伍德拉夫女士有一点嗔怪地控告芭芭拉说,“你没有向我招手。”
“怎么会,我当然向您招手了。”芭芭拉说。
“你有看我们跳伦巴吗?”伍德拉夫女士问。“我们跳得很精彩吧?在菲拉丁的心里,他认为自己是个拉丁人。我俩都是拉丁人。我打算去一趟化妆间...芭芭拉?”
“我现在不想去,我正在看一个喝醉酒的人。”芭芭拉说。
几乎在伍德拉夫女士离开的同时,她的丈夫凑上来同两位年轻人搭话。
“我在试图瞒着她一些事情,”伍德拉夫先生解释道,“我们的孩子想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去参军,他想成为一名飞行员。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受不了的。”
伍德拉夫先生坐回去,重重叹口气,然后招呼侍者再来一轮酒。他站起来,非常用力,甚至近乎粗暴地用他的手帕擦了擦汗,之后扬长而去。芭芭拉看着他一直到他离开,然后她转身向雷说:
“你喜欢蛤蜊或者牡蛎之类的东西吗?”
雷缓缓说道“嗯,喜欢,多少有点喜欢。”
“我不喜欢任何一种贝类食物,”芭芭拉有些不安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听到了什么吗?我听见说这艘邮轮在战争结束之前不会再有巡游了。”
“那是谣言,”雷轻描淡写地说,“不要为此感到难过。你和你的——他叫什么来着——卡尔在战争结束之后还是能够一起参加同样的巡游。”雷看着她说。
“他要参加海军。”
“我说是在战后。”
“我知道,”芭芭拉说,点点头,“但是——一切都变得好奇怪。我感觉也很奇怪。”她突然停了下来,不能够,或者说不愿意再表达她自己的感受。
雷向她凑近一点点。“你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芭芭拉。”他说。
她把手从桌子上拿开。“现在它们难看死了。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给它们好好地涂上指甲油。”
“它们不难看,真的。”雷抬起她的一只手,然后马上又放下去。他起身替伍德拉夫女士抽出一张椅子。
伍德拉夫女士微笑,点了一根烟然后警觉地看向他俩。“我希望你们两人立即离开,”她笑着说,“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们了。”
“啊?为什么?”芭芭拉瞪大着眼睛问。
“说真的。这里是那种当你失去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身上只剩下钱后才会来的地方。我们甚至不属于这里——菲拉丁和我。拜托了,去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散散步吧。”伍德拉夫女士向雷提议道。“华特士先生,”她说,“这儿没有那种不太正式的野餐聚会或者干草骑行什么的?”
“是金索拉先生,”雷有些敷衍地更正道,“恐怕是没有。”
“唉!唉——多么糟糕的消息!那些活动曾是那么让人开心啊。唉,我真是恨透了1941.”
伍德拉夫先生就座。“亲爱的,怎么了?”他问。
“我说我恨1941,”伍德拉夫女士的语气有些奇怪。然后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眼泪从她的脸上簌簌落下;她微笑着对他们所有人说:“真的,”她说,“我痛恨这一年。这一年全是等着男孩们前来报到的军队和等着活在邮箱里的女孩和母亲们,还有自鸣得意,不用再到处忙活的老领班。我痛恨它——这是烂透了的一年。”
“亲爱的,我们现在还没打战呢,”伍德拉夫先生说。然后他又接着说道:“男孩们总是不得不参加战争。我去过,你的兄弟们也去过。”
“这不一样。它们腐朽的方式不一样。那些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在你们的战争结束之后,你和保罗、弗雷迪至少还留下了一些相对美好的事物;而现在,天呐,如果没有钱波比甚至都不愿意去约会。这和你们那时完全不一样,这是完全烂透了的一年。”
“好吧,”雷尴尬地说。他看向他的手表,然后看向芭芭拉,他问:“想出去看会风景吗?”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她还紧盯着伍德拉夫女士。伍德拉夫先生靠向他的妻子,“亲爱的,想玩会轮盘赌吗?”
“好,好,当然可以,亲爱的。”伍德拉夫女士抬头。“噢,孩子们,你们是不是要走了?”她问。
3
当时是凌晨四点多几分。一点钟的时候,左舷的甲板乘务员就已经摆好甲板椅;在几个小时后,这些椅子就会坐上那些不愿消停,打算好好利用早餐后阳光的人们。
坐在甲板椅上你能做很多事情:当有人递来一盘装满饭前点心的托盘,你可以吃上一点;你也可以读会杂志或者书;给你的外孙们拍会照;皱着眉头,担心怎么赚钱,担心某个男人,某个女人,晕船,看女孩们迈向泳池,眺望飞鸟......但是如果是两个人在甲板椅上,无论他们如何靠近彼此,他们都无法很舒适地给彼此一个吻。甲板椅的扶手要么太高,要么就是坐在里面时会陷得太深。
雷坐在芭芭拉的左边。他的右臂搭在芭芭拉椅子的硬木扶手上,因为高低落差过大而酸痛。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雷问。
“我?好多了。”
“不是,我是想问你是不是还有点紧张?也许我们最后不应该来这个地方。”
“我吗?我不紧张。”芭芭拉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觉得紧张吗?”
“怎么会?我不紧张。我从来不会紧张。”
看起来这个不可靠的消息自动更新了雷的入境签证,于是雷得以越过芭芭拉甲板椅上那不设防的边界。在两个小时的亲吻以后,芭芭拉的嘴唇仍然是皲裂的,但是依然温柔,热情和兴致勃勃。即使雷非常努力地尝试——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回想起,是否有任何一个女孩的吻曾像芭芭拉这样让他如此触动。而现在,当他再次亲吻她时,他被她的吻中的那种甜蜜,那种慷慨的、一遍又一遍触动着他的天真与无邪所深深打动。
当这个吻结束后,他发觉自己再也不能够无条件地让芭芭拉的吻就这样结束。他抽身向后退开很远,开始说话,声音嘶哑——这种嘶哑十分不自然,不是那种喝了几个小时烈酒和抽了好几支香烟的嘶哑。“芭芭拉,我是认真的,我们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们会结婚的,对吧?”
芭芭拉坐在他的身旁,在黑暗中保持沉默。
“不,是真的,”雷苦苦哀求,仿佛他好像被拒绝了一样。“我们会非常幸福的。即使我们参加战争,我也可能永远不会被派到海外或者其它地方,在这方面是我总是很幸运。我们会——我们会过得很开心。”在月光中他搜寻她沉默的脸庞。
“我们会这样做的吧?”他哀求道。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
“你当然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说——见鬼,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甚至一直记不住你的名字,”芭芭拉实诚地说,“天哪,我们几乎不了解彼此。”
“听着。我们比大多数认识几个月的人还要了解彼此得多!”雷不顾一切地肯定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和奥登海恩夫人说这件事情的。”
“他的母亲?告诉她事实就好了!”雷建议道。
芭芭拉没有回应。她不安地啃着自己的大拇指。终于她说话了:“你觉得我是个呆子吗?”
“我觉得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呆子吗?我当然不觉得!”
“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呆子,”芭芭拉缓缓说,“我是个小呆子,我猜我大概是。”
“现在终止这次对话——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那么说了,你不呆。你很——聪明。谁说你呆?那个叫卡尔的家伙?”
芭芭拉说不清楚。“啊,不是。主要是那些女孩。和我一同上学,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她们这么说。”
“她们疯了。”
“我怎么聪明了?”芭芭拉想问,“你刚刚说我聪明。”
“好吧,你——你就是聪明,没有什么怎么!”雷说。“拜托了。”他只具备一种最原始的修辞能力,他俯身深深地吻了她一下——他希望这是具有说服力的。
最后,芭芭拉轻柔地打断这次亲吻,将她的嘴唇从他的嘴唇上移开。在月光下,她的神色看上去受到了困扰,但却很放松。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注视着。
“我希望我不是一个呆子。”她对这个夜晚说。
雷不耐烦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
“芭芭拉,我和你说了。你不呆......拜托了,你一点也不呆。你非常——非常机灵。”他看向她,眼神中带有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你在想什么?”他急切地询问道,“那个叫卡尔的家伙吗?”
她摇摇头。
“听着,芭芭拉,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不开玩笑。我知道我们可能认识彼此不久——这可能就是你在担心的,但这是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时期——军队和有关战争的一切事情把大家都弄得精疲力尽。换句话说,在这种特殊局势下,如果两个人确实相爱,那他们应该在一起。”他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得不再那么绝望,这突如其来的——他自认为算得上是一种洞察力和口才,给了他自信。
“你不这么觉得吗?”他问,语气温和。
“我不知道,”芭芭拉说,然后开始哭起来。
她哭得悲恸极了,从她的横隔膜里发出一阵阵仿佛被双刃剑撕裂的哽咽。面对如此剧烈的悲伤,并亲眼看见它在自己面前发生,雷顿时惊慌失措,但他对悲伤本身并没有太多耐心,所以他并不能够安抚她。最后,芭芭拉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这场由她自己主导并参演的私人事故中走出来的。
“我没事了,”她说。“我觉得我最好该回去睡觉了。”她战战巍巍地起身。
雷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臂。
“我会在早上和你再见的,是吗?”他问。"你要参加双打比赛的决赛,不是吗?甲板网球比赛?"
“是的,”芭芭拉说,“好吧,晚安。”
“不要那样说话。”雷责怪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说,”芭芭拉说。
“唉,我的意思是,该死,你那样说话就好像你根本不认识我或者怎么的。天哪,我都快和你求过二十次婚要你嫁给我了。”
“我和你说了,我是个呆子,”芭芭拉简单明了地说。
“晚安,”芭芭拉说,“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愉快的时光。真的。”她把手挣脱出来。
4
在从海滩开往邮轮的最后一班小艇上,伍德拉夫夫妇是唯一的乘客。为了感谢他绝佳的驾驶技术,伍德拉夫女士把她的鞋子给了那位驾驶员。现在她只穿着长袜,和伍德拉夫先生缓缓登上那座狭窄、陡峭的阶梯;这座阶梯十分不牢靠地架在渡轮平台和B甲板舱门之间。伍德拉夫女士走在她的丈夫前面,几次摇摆着转过身来看丈夫有没有遵守她给他们两人定下的那些守则。
“你还抓着那东西——绳子,”她责备道,俯视着她的丈夫。
“没呀,”伍德拉夫先生愤愤不平地回道。他没系领带,晚礼服背后的领子半翻着。
“我记得,我很清楚地和你说过,不能抓着绳子,”伍德拉夫女士断定道。摇晃中她又登上一级台阶。
伍德拉夫先生瞪了回去,神情在疑惑和一种巨大的忧郁之间变换不定。突然,他调转身子背朝着他的妻子在原地坐下。他几乎正好坐在阶梯的中间位置,那儿离水面至少有30英尺高。
“菲尔丁!菲尔丁,你赶紧给我过来!”
伍德拉夫先生用下巴撑住双手,不作回应。
伍德拉夫女士又在阶梯上摇摇晃晃地穿梭起来。她抬高她的裙子,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成功地找到了一条下坡路,来到她丈夫上方的这级台阶。她从背后将一只手伸到伍德拉夫先生的腋下,半开玩笑地用单手扼颈锁住她窘迫的丈夫。这一招差点让他们两人翻了个底朝天。
“哎呀,我的宝贝,”她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说我在用那根绳子,”伍德拉夫先生略带哭腔地回答道。
“但是,小可爱,你是在用那根绳子呀!”
“我没有。”伍德拉夫先生又说。
伍德拉夫女士亲了亲她丈夫的头的顶部,那是他头发最稀疏的地方。“你当然没有,”她说。然后她异常开心地环住丈夫的脖子,让他有一点点喘不过气来。“你爱我吗?小可爱?”她问。
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太紧了吧?”伍德拉夫先生问。伍德拉夫女士松开手,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然你爱我。如果你不爱我我是绝不会饶恕你的。我亲爱的小男孩,拜托你站好,别摔着了,把两只脚放在阶梯上。亲爱的,你怎么这么紧张呢?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婚姻总是如此愉快?我们是如此富有,按照一般情况,我们俩早就应该像两块大陆一样分开了。你是如此爱我,爱得几乎我都快承受不住了,不是吗?亲爱的,把两只脚放在阶梯上,听话,就像一个懂事的小男孩那样做。这儿难得不美妙吗?我们违反了麦哲伦的法则。宝贝把你的手放在我身边——不对,别动!你不能这么做如果你坐在那儿。我会让我自己相信你的手臂现在就在我身边。”
“你怎么看那个小男孩和那个小女孩?芭芭拉和艾迪。他们——还没做好准备。你不觉得吗?芭芭拉很可爱,而艾迪满嘴胡话。我真的希望芭芭拉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哎,这个疯狂的年头,魔鬼横行。我为那个女孩祈祷,祈祷她能动动脑筋。亲爱的上帝啊,让所有的孩子现在都好好动动脑筋吧——你现在正在让这一年变得如此糟糕,亲爱的上帝。”伍德拉夫女士戳戳她丈夫的背,“菲尔丁,你也一起祈祷。”
“祈祷什么?”
“祈祷那些孩子现在动动他们的脑子。”
“什么孩子?”
“所有孩子,亲爱的。波比。我们的小帅哥波比。弗里蒙家有着糖一样的耳朵的女孩们。贝蒂和唐纳德·莫瑟尔。克罗夫特家的孩子们。他们所有人。特别是今晚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女孩,芭芭拉,我无时无刻不想到她。祈祷吧,我亲爱的男孩。”
“好吧。”
“噢,你是如此贴心。”伍德拉夫女士摩挲她丈夫的后颈。
很忽然,但是缓慢地,她说:"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田野里的母獐和雌鹿,命令你们不得惊动,也不要唤醒爱情,直到它自己愿意前来。”
伍德拉夫先生侧耳聆听。“从哪听来的?”
“《所罗门之歌》。《圣经》。亲爱的,别转身,我好害怕你会摔下去。”
“你什么都知道,”伍德拉夫先生所,面色庄严,“你什么都知道。”
“噢,多么贴心!为那些孩子们祈祷一会儿吧,我贴心的男孩。唉,多么让人憎恨的一年!”
5
“芭芭拉?是你吗,亲爱的?”
“嗯,奥登海恩夫人,是我。”
“你把灯打开吧,我醒了。”
“不用开灯我也能脱衣服的。真的。”
“你当然不行。把灯打开吧,亲爱的。”在奥登海恩夫人的盛期,她曾是个十分严肃的网球运动员,曾经甚至在一场公开赛中和海伦·威尔斯对打。她依旧会每年在纽约,让一个身高刚好为六英尺的“完美小人”替她帮球拍的网球线重新系上两次。即使是现在,在凌晨4点45分的床上,她的声音里也带着那种“嘿!这是你的,伙伴!”的品质。
芭芭拉打开灯。为了避开强光,奥登海恩夫人用拇指和食指挡住她的眼睛,随后放下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芭芭拉看向她卷曲的头发,没有直接看向她。
“这些日子里,这里开始有不同阶级的人们了,”奥登海恩夫人评论道。“这艘邮轮曾经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啊。亲爱的,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谢谢您,玩得很开心,很可惜您没有一起来。您的脚有好些吗?”
奥登海恩夫人伸出她的食指,以一种僧侣般的肃穆对着芭芭拉摇了摇。
“现在着,年轻的女士。如果我们今天输了我们的比赛,那可不是因为我不行。好好琢磨琢磨吧,我的小姐!”
芭芭拉笑了起来,然后从那张没有人的双人床——也就是她的床下把她的手提箱抽了出来,放在床上然后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奥登海恩夫人在想着什么。
“今晚在你离开之后,我在休息室看见了赫尔加夫人和埃伯斯夫人。”
“哦?”芭芭拉说。
“我不介意告诉你,他们明天准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亲爱的,明天我发球的时候,你一定要打得离球网近一点。”
“我会尽力的,”芭芭拉答道,然后继续翻找着她的手提箱,把那些柔软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赶紧去睡吧,亲爱的。跳上去,”奥登海恩夫人夫人说。
“我找不到我的——噢,它们在这。”芭芭拉抽出一套睡衣。
“彼得兔,”奥登海恩夫人热情地说。
“您说什么?”
“卡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喜欢彼得兔,”奥登海恩夫人将她的声音提高差不多一个八度:“‘妈咪,替我传上比得吐睡衣,’他会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真希望我每次那孩子要让我给他读彼得兔,我都能得到一分钱,这样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暴富了。”
芭芭拉又笑了起来,带着睡衣向邻近的浴室里走去。走到一半,奥登海恩夫人突然升高的声音把她禁锢在原地一会儿。
“有一天你会给你的小男孩读彼得兔的。”
这次芭芭拉不必强颜欢笑,因为她已经在浴室里,关上浴室的门。
一段时间后,当她穿着睡衣出来时,奥登海恩夫人正用她那支据说能够去除尼古丁的烟斗抽着烟,但是没有吸入肺里;另一只手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中的文库小说。
“亲爱的,要睡了吗?我还得读上一小章我的书才能有睡意,太多、太多的事情在我这可怜的腐朽脑袋里转呀转的了。”
芭芭拉微笑,然后上床,躺进被窝里。
“这灯光会打扰到你吗?亲爱的?”
“一点也不。我累得不行了。”芭芭拉转过身子来,背向灯光和奥登海恩夫人那一侧。“晚安,”她说。
“老实说,我再也没读到过任何有趣的书了。现在这年头的作家好像都在写一些无聊的事情。如果我能再读到一本莎拉·米尔福德·皮斯写的书,我得有多开心。但她已经死了,多么可怜,死于癌症。”奥登海恩夫人啪地一声关闭桌灯。
芭芭拉在黑暗之中躺上了几分钟。她知道她应该等到下一个星期,或者下个月或者下个——什么时候,但她的心不断胡冲乱窜,几乎要将她从床上拉下床。“奥登海恩夫人。”芭芭拉喊了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奥登海恩夫人”几个字立得笔直。
“嗯?亲爱的?”
“我不想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结婚了。”
奥登海恩夫人从床上坐起来,熟练地打开桌灯。
在房间被照亮之前,芭芭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地地祈祷着。她感觉到奥登海恩夫人正对她的后脑勺说话。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累了,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有意的。”
“亲爱的”三个字一溜烟来到了它们的位置——在黑暗中,矗立在“奥登海恩夫人”旁。
“我只是还不想嫁给任何人。”
“天哪!这绝对是非常——不同寻常的,芭芭拉。你知道的,卡尔爱你,很爱你,亲爱的。”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一阵异常短暂的沉默后,奥登海恩夫人率先开口。
“你必须做,”她突然说,“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亲爱的。我敢确信如果卡尔在这里,他会非常,非常伤心。而且——”
芭芭拉听着。尽管她没有说话,但却还是相当于打断了奥登海恩夫人的话——她听得是如此认真。
“而且,”奥登海恩夫人说,“修正一个错误的最好方式,往往是它犯下之前就阻止。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对这件事情认真、详细地思考过,我相信卡尔是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船上图书馆文从小说被奥登海恩夫人重重一肘打乱,掉到地上。芭芭拉听到她把它捡起来的声音。
“现在睡吧,亲爱的。当阳光惬意地洒落,我们将会知道我们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我希望你把我当作你自己不在世的母亲,我真的想帮助你理解你自己的想法,”奥登海恩夫人夫人说,然后她又说“当然,我知道一个人无法在几天之内就改变孩童时期已经形成的思维。而且,我确信,我知道你有着很好、很好的性格。”
当芭芭拉听到灯关上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她起身向洗漱室走去。然后几乎马上又出了来,她穿着睡袍和拖鞋,在黑暗中同奥登海恩夫人夫人交谈。
奥登海恩夫人再次打开灯。她迅速看向芭芭拉,眼神里既没有肯定也没有不悦。她的表情是说,“好吧,一切都结束了。我几乎无法控制我自己,我是如此开心。现在接下来的航行你都得靠你自己一人,只要不给我丢脸或者让我难堪就行。”芭芭拉准确无误地读出了这个表情的含义。
“再...见。”
“不要冷着了,亲爱的。”
芭芭拉关上身后的门,穿过寂静明亮的走廊。沿着阶梯她爬上A甲板,沿着清洁队用来堆放废弃扶手椅留下的过道,走过音乐厅。在不到四个月过后,音乐厅里就不再会有任何扶手椅。取而代之的,是超过三百的应召入伍的士兵——他们会被安排睡在这儿,背贴着地,眼睛盯着天花板陷入失眠。
在高处的散步甲板上,芭芭拉在左舷的栏杆处站了近一个小时。尽管她穿着的是棉质睡衣和人造丝浴袍,但她并不担心会着凉。在这脆弱的一个小时里承载了许多事情,但现在,唯一让芭芭拉深受触动的是那些苦涩的复调乐曲——那是她少女时代最后几分钟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