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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填饱肚子,这个故事马上就会进入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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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填饱肚子,这个故事马上就会进入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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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27, 2023 04:16 PM
1 二零一九年四月初的一个周六下午,我刚刚考完转专业的考试回到宿舍。转专业考试比想象中轻松,倒不是因为题目简单,只是报考的人数比招收的人数少;这意味着我只要不差得过分,总能凑合过去——而事实确实如此,在一个礼拜后,我便收到学工办考试通过的消息,在办理完相关手续后我终于算是松了口气。新专业的课得等到下个学期,所以可以说我是提前放起了暑假。在备考两个月终于通过后,我有许多合理且充分的理由玩上一段时间,但是我还是把接下来的时间更多放在了学习上,以应付来年加倍的课程量(来年大一大二的课程要一起上)。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我务必使自己在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上做出一点成绩,我这么想着——当然,在此之前我想给自己放个小长假,去海边走走。从学校赶过去得要两三个小时,这要放到平常,我大概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和闲心,不过现在刚刚好,这会子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2 先乘公交车,然后转地铁,然后又转轻轨,最后再坐一趟公交车才抵达目的地。坐到一半时我已经把随身带的小说集(塞林格的《九故事》,人民出版社,丁峻译的那一版)看完了。内容暂且不说,只题目已经让我很是喜欢:“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就在和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等终于坐上前往海边的那趟公交车上时,我已经把喜欢的篇目又读了一遍(我最喜欢的显然是《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凄苦污秽》)。颠簸、嘈杂的公交车上显然并不是看书的好环境,即使披头士已经帮我挡住了相当大一部分的噪音(耳机里正放着《黄色潜水艇》:We all living in the 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但颠簸还是难免,一路上也已有些疲劳,好不容易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环境我竟然还能睡着,平时我只要有一点声音便决计无法入睡的) 不知道是该感谢他们没有让我睡过站好,还是该责备他们吵醒了美梦中的我,总之,在公交车驶过三站后,一队(大概有四、五个)幼稚园的小孩儿在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孩带领下,像一辆托马斯小火车一样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公交车。领头的女孩像是带队的老师,只是似乎以“老师”这个名号来称呼的话怎么也显得过于年轻了,女孩自己看起来也才不过中学生模样。 一上车,小孩们就像上足发条的玩具车一样,轰隆隆往各个空闲的位置上撒腿跑去。好在车里人不多,小孩们很快找到各自的位置,以老师为中心坐成了一团——以他们的姿势来看,说是“趴”或者“躺”或者“跪”会更贴切。尽管老师反复强调如果不好好坐在位置上,就会给别人抢走,但这群孩子显然不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一会互相换个位置,一会趴在座位上好奇地看着其他乘客,眼睛瞪得老大,一会又看向窗外发呆。有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女孩甚至从旁边座位上的阿姨那要到了一块大白兔牛奶糖,其他小孩看见了,便一齐将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位阿姨。阿姨窘迫地把口袋内囊也掏出来,示意小孩们实在是没有了,嘴里还不住道歉,仿佛她刚刚不是送了一块糖给小女孩,而是把其他小孩的糖都抢走了一样。 “你们干嘛呀?老师这糖有的是!”老师连忙跟阿姨鞠躬道歉,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旺仔牛奶糖分给没有糖的小孩。 “老师,这不一样!”坐在小女孩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抗议道,他有着圆鼓鼓的脑袋和肉嘟嘟的脸,活脱脱一个小弥勒佛。 “但是一样好吃!”老师笑吟吟地帮小男孩撕开包装,把糖放进他嘴巴里。 “嗯······呃······可以。”小弥勒佛仿佛领导查岗一样老道地点点头。 “老师,我也想要……”拿到牛奶糖的女孩很快也举起小手。 “不行哟,囡囡已经有牛奶糖了嘛。”还没等小女孩反驳(这般年纪的小孩总能找到理由反驳,尽管这个理由往往站不住脚)老师便凑近小女孩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刚要张口反驳的嘴瘪了下去,随后扬起来变成一张满意的笑脸。 之后的路程里,无论小孩们怎样发难,女孩都像有三头六臂,十八般武艺一样,处理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她好像不仅擅长于与小孩打交道,而且乐于其中。总之,多亏了这位年轻的老师,公交车上才不至于变成古罗马竞技场,充其量只是有些吵闹的菜市场而已,属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到达目的地时才发现,小孩们与我是同一站——看来他们是上帝特意派来提醒我不要坐过站的天使了,只是希望天堂不要如此热闹。我怀着这般那般的想法一同下了车,目送这群小天使远去。(兴许在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们变回天使升入天国)
3 一下车,我就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华北平原的天空向来开阔,只要天气够好,云朵就会像稻谷堆满田野那样堆满整个天空;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缝隙,则点缀着一股清澈、明亮的蓝。远处波涛轻轻拍打海岸,几只海鸥盘旋在海面上,久久不肯离去;而另一侧,海滨大道笔直地从城市深处延伸出来,零星的车辆懒散地在沥青马路上穿行,碾过路上的小碎石,发出类似山林中那种群鸟合唱的细微声响;微风吹过,棕榈树婆娑,影子倾泻在铺满卵石的青板石小径,像河边一片摇曳的芦苇随着风声的节奏舞动。 也许是因为这般美得不真实的景色,我感觉到些许眩晕,一种存在即将消失的眩晕。我站住脚,倚在栏杆上,随着潮水做深呼吸。耳机里传来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的歌声,《你的夏日幻想》(Your Summer Dream)。微风再次吹过,闭上眼睛脑海里的海岸景象浮想联翩:椰子树,遮阳伞,金黄沙滩——现实并非如此,渤海海岸没有天然的沙滩,只有小得可怜的人造沙滩,需要门票才能进入。但无论如何,终于看见海了。我摘下耳机,迎着海风静静地立了会,远处蓝白相间的浪有节奏的涨退: “嘶——哗啦——嘶——哗啦——” 心脏扑通、扑通跟上这个节奏,跳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变成了一阵潮水,在月心引力的作用下退回到大海的深处。举目四望,全是湛蓝的海水;这儿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漆黑、潮湿、温暖。只一瞬间,我回过神来,像溺水之人一般慌张地大口呼吸——一股奇怪的抽离感不由分说从空气中钻入我的心房,我能感觉到某些重要的东西正在消亡。那种消亡在我内心深处带来一种莫名的孤寂,那是种复杂但却恬淡的情绪,我无法将其适当表达。
我想起第一次看海的时候是在小学,那是一段久到足以使柏油马路褪色的记忆。在一个暑假,早上五点天蒙蒙亮就赶车前往,到时已经下午。大人们已经疲倦,说什么也不愿带我们去。“明天再去吧,明天不也一样吗!”不一样的,对于小孩来说,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于是熟悉环境的小叔(实际上也就比我大两岁,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学生)就悄摸着带我和小妹三人一溜烟就跑了。回来时小叔不出意外地遭了顿暴打,我和小妹倒是安然无恙,毕竟还小。 那时在海边可是有着货真价实的沙滩哟,躺上去可以亲切地感受到沙粒的松软,阳光也恰到好处,照在身上有股恬淡的暖意。虽然没有绿得发亮的椰子树,这儿的浪头也小得可怜(冲浪是想也别想),但对于一个久居内陆的小孩来说,这儿无疑是一个堪比夏威夷的存在。没有大人我们不敢下水,所以我只是坐在沙滩上看着潮水涨退,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脚丫埋进沙中,握住一捧沙粒流下,凝视着,看它从手心洒落。
远处的船笛声“呜呜”响起,在海面上却看不见船的踪影,这笛声仿佛从我的内心深处传来,它毫不留情地将我从童年旧梦中的那片沙滩中唤回,我摘下耳机回到此间的现实。记忆只是一瞬间的画面,是“浮光掠影”式的“只鳞片羽”,不连贯、缺乏意义,为什么数年前某个星期六早上的细雨让我记到现在,最重要之人的模样却慢慢淡忘了呢?我不无悲戚地想。
4 潜入记忆的深海毫无疑问是一见十分费力的事。不一会儿,一种异样的疲惫向我袭来,只是呼吸都让我觉得有随时消失的可能,我亟需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在不远处看见一家咖啡店,拖着身子蹒跚前行。这是一家小巧而精致的店,装修得与一般咖啡店无二——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不大的咖啡店里有半面墙大小的书柜,上面摆满货真价实的书,而不是一些装模作样的书壳。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的人三三两两,懒洋洋的,像正处于休眠期的蛰居动物,各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着什么。店员模样的年轻女孩,也正悠闲地躺在座椅上看着书(从吧台向里看刚好可以看见书名:《繁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模样似乎有点熟悉,但一时半会我也想不起来。我站在吧台面前好一会犹豫,最后还是以尽可能客气(和小声)地要了一杯菜单上的推荐饮品;这是我一连几天头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如果食堂点菜时不算的话),显得有些拘谨和不熟练。 女孩没听见,大概是看到了很重要的部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声音太小。无所谓,我也不着急,于是干脆仔细看起了女孩手中那本书的封面:封面整体是一朵配色古朴的荷花,一旁“繁花”两个字像蒙克画里的人影那样被拉得细长,右下角端端正正地写着“金宇澄”三个字;腰封没有被拆走,上面写着几位几条评语: “《海上花》之后的吴语佳作” “最为平实、朴素的语言,最为真挚、深刻的情感。” “……” 没来得及看完最后一句评语,女孩把书放在腿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完便刚好与我四目对视,眼神中满是迷惑、茫然。片刻后女孩才恍然大悟,赶忙放下书,一边起身一边道歉: “抱歉……您说要什么来着?” “没事,我也刚刚来。”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咖啡的名字,同时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在口气或表情、体态中体现出任何要责怪人的意思。那种熟悉感更加强烈了,我究竟在哪看到过这个女孩? 女孩松了口气,来到吧台,像耍杂技一样熟稔地完成一系列复杂的操作,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只要少放了一粒咖啡豆,整杯咖啡便不算咖啡了一般。 “《繁花》很好看吗?你看得很认真的样子。”虽然不忍心打扰正辛勤工作的女孩,但我还是止不住好奇心问道,问完马上又后悔。但好在女孩并没有听见,仍自顾自地一边吹着悠扬的口哨一边操作着各式机器。 于是我回到位置坐了下来,翻开书又看了起来,“埃斯米”这一篇我特别喜欢,怎么读也读不腻。读到麦克打开埃斯米的信时,咖啡端了上来。女孩好奇地但又不好意思地张望着我手里的书,我告诉她,这是塞林格的《九故事》,好看得没话说。女孩点点头,说看完手中的这本马上就买来看。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这本就可以送给你看,我已经看完了。”我合上书本对女孩说。 “诶?这不好吧?”女孩下意识做出拒绝的姿态。 “你想看的话就先借给你看,下次我来的时候再拿回来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于推销塞林格,我显然有极大的热情。 我翻到《为埃斯米而作》那一篇,然后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你可以先看一篇看喜不喜欢——要我推荐的话,我推荐这一篇。” 女孩也没有再多作客套,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回到位置读起来。读了会儿才仿佛想起什么一样,又跑过来。 “那儿,”她指指那一面书墙,“觉得无聊的话,那儿的书可以随意翻阅。”还没等我应声女孩便回到座位继续埋头读起来。女孩大概也不是个容易跟人熟络的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一秒,有时候低着头,有时候看向我旁边。 我向那面书墙走去,从中随意拿了本书(莫迪亚诺的《暗店街》)读了起来。读到居依来到可能是他童年时的庄园那一章时,便刚好抬头看见店员女孩缓缓我向走来。她像是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一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打量着我(说实话那种细致的打量大概并算不上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丝毫没觉得被冒犯)。 “怎么了吗?” 被我发现后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向我轻轻颔首示意,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我点点头,也回以一个简单的微笑。 “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打开这本书呢。”她说。 为什么不呢?尽管只读了一会儿我已经沉浸其中。我说。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它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女孩斟酌着用词。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她同我坐下来谈。 “谢谢你。”她说,“也许我只能坐一小会,在有新的客人进来之前。” 这时我才仔细看向这个女孩,才终于发现那种熟悉感来自哪。原来这个女孩就是之前在公交车上那位神通广大的幼儿园老师。我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但转念想到这也许触犯到什么私人隐私,没有多过问。 “就像在走一个没有出口的地底迷宫,光也没有。”女孩接着说道。 我起身替她拉出一把椅子,她向我道谢,然后径直坐下。坐下后,我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我想跟她说我刚刚在公交车上见到过她,但又不知道这些话对她是否意味着什么。 “想要喝点什么吗?”我问道。 “嗯?你是想让我自己动手给自己来一杯么?”女孩看向我,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一瞬即逝。“还是不了吧,我想休息会。今天可是满满当当地辛苦了一天。” 女孩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 “噢,对了,谢谢你。《九故事》我很喜欢,埃斯米那一篇我连着看了两遍。” 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也是埃斯米那一篇,于是我们就这篇聊了一会儿,特别是聊到题目中的“污秽”究竟指什么。女孩说也许是指张爱玲说的那一袭华美的袍里爬满的虱子,我说可能只是单纯的虱子。 “你以前来过吗?我看你有一点点眼熟。”女孩突然说,右手撑在桌子上,下巴搁在右手的手掌上,眼神错开我,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余光在打量着我。还没等我回答,女孩恍然大悟地喊出声来,自觉失态又掩嘴轻声道: “下午那辆81路公交车上,对吗?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戴着耳机坐在最后一排——样子有点怪,所以记得很清楚——噢,抱歉,我的意思是比较特别。”我的黑色皮夹克和耳机正搁在一旁的凳子上。 “我们上车的时候把你吵醒了吧?我看见你醒过来了——真是对不起,当时便打算同你道歉来着,但后来忙着照顾孩子们就忘了,还好在这里又遇见你了,”女孩十分郑重地起身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我也来不及阻拦。 “真的非常抱歉!” “不是,没有的事。”我摇摇头说,“如果不是你们叫醒我,我就要就坐过站了,我还想向你们道声谢呢。”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女孩半信半疑,但终于还是松了口气,“我时常担心这一点,他们太活泼了。尽管很多时候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但他们也总会打扰到别人。” “那不是挺好的吗?活泼基本是小孩的天性吧,也可以说是一种得到关爱的标志?如果看见不活泼的小孩,我会下意识觉得他的父母亲是失责的——” “呀!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但是,”她把下巴放下来,手腕向前挪了挪,双手拱起搭成一座小桥,然后又把下巴放上去。她的眼神中有着奇怪的悲伤。“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是在公共场合就是会容易吵到别人——熊孩子,不都这么说吗?但我实在觉得这个说法太刻薄了,小孩就是不懂事,就是会犯错呀,即使是所谓的家教很好,小孩就是小孩,以那种嫌弃的口吻说一个小孩,怎么忍心!”说完女孩坐直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真是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我告诉她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提醒她的。接着我说,我基本赞同她所说的,但是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许多人也许上班劳累一天了,心里还有无法解决的烦心事,如果他们因为觉得太吵而发牢骚,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女孩郑重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如果大家像我一样就好了,我有烦心事、很累的时候就会钻进小孩堆里,和他们玩一会儿就会开心许多。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很难对他们板着脸大声喊让他们安静…...” “不需要板着脸大声喊,你在车上那样就做得很好不是吗?你很擅长和小孩沟通,那样的情况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板着脸大声训斥、命令他们安静吧。” 女孩笑了笑,这是一种轻快、明亮、率真的笑容,在小孩脸上常常能看见。“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才能,因为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所以很能和‘同龄人’沟通而已。”说到这女孩下意识摆出一个俏皮的表情,好像觉得不妥又马上收了回去。 “不不不,这样的才能很可贵,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幼稚园老师的。” 女孩认真但是动作很轻地点点头,“我在尝试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我有这种直觉。你只需要使出在公交车上那种功力的十分之一,就足以把一般小孩治得服服帖帖咯。” “谢谢你。”女孩再次笑起来,这次是蜻蜓点水一样轻盈的笑容,“悄悄告诉你一个能够把小孩‘治得服服帖帖’的诀窍,你想听吗?” 女孩再次露出那个习惯性的俏皮表情,还带有一点点神秘,这次没有再悄悄收回,“是行业机密哟。” “当然,请老师不吝赐教。”我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如果真的有用的话,我可以拿这个诀窍对付我那两个调皮的小侄子侄女。 “那就是不把他们当作需要制服的对象,把他们当作同龄人,朋友。他们能听懂你的话,能理解你,他们需要倾听、安慰和关心。” “嗯……”我领略了一会儿其中的道理,然后告诉她我大概明白了一点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说,“以后说不好会和你抢同一份饭碗,那时候可别后悔。” “不会不会,”女孩笑着说,“老实说,我有种直觉,你会很适合这种工作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 我谢谢女孩的肯定,然后请她暂时为我保留这份工作,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来取。 女孩笑着点点头,说随时恭候。“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你的打扮看起来就像我一个乐队里的贝斯手。” 贝斯手?如果我会乐器说不好真会去组一支乐队。 “我还没有工作,还在上学。” “专业?” “大概是历史。” “大概?” “是历史。” “嗯…所以你打算成为一个历史学家之类的?” 我笑了笑,说不至于,整个历史学系能出几个历史学家已经很不错了。我比较剑走偏锋,我想成为一名小说家。 女孩抿着嘴,像是在思索“小说家”这个词的含义,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一会后停下来,“你发表过什么作品吗?” 大概有,在校刊上或者什么公众号上,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所以我说暂时还没有。 “你会有的,”女孩再次展露出那种新酿出的蜂蜜一样的微笑,“如果要说起来,我的母亲也是一名作家,不过她写的是童话故事。小时候她用我的名字写了很多童话故事。” 于是我顺势问她的名字,“也许我小时候看过呢,”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她告诉我说,“我的名字叫虹。在故事里也是这个名字。” 我在脑海里回想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有没有过一个叫虹的小女孩?好像并没有,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女孩的活动范围只在华北地区吧。 “往年在我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为我特意写一个生日故事。生日故事的话,和寻常故事是不一样的。你应该知道吧?就像剧场版和TV版那样的不同。” 我点点头,说剧场版一般情节都会更复杂些。 “是的。因为是生日的原因,母亲会特别花心思为我写这个故事。剧场版里的虹,比TV版里总是更坚强,她去的是更大的世界,要经历更多奇妙的冒险......” “那一定很精彩,真想看看。”我说。 “再精彩也都是小孩看的啦,你不一定会感兴趣了。” “不会。我看我小侄女的绘本和童话书也看得很开心。” 虹笑了笑,说是吗。 “你抢她的书看,她不会生气的?” “哪至于就抢了?都是经过她批准的。” 我们俩很是开心地笑了一会儿。 “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母亲就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写了。”说到这虹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前些天我突然想起这事,想再读读小时候的故事,但竟然都找不到了。” “多么可惜啊,那一定是很宝贵的记忆。” 虹点点头,有一瞬间她像是恍了神,但马上又恢复平静。 “确实是一段很宝贵的记忆——都已经成为‘记忆’了,感觉好像才过了不久。”她在“记忆”两个字上重重读道。 “记忆就是这样。”我简单地作出总结。 我们俩十分默契地陷入了一种沉默中,并不像是冷场那种沉默,而是“我们需要休息一会儿”那种沉默。 休息完后,我问虹我能不能以她的名字写一个故事,在她下次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不会像你母亲写得那样好,毕竟我——” “当然可以!…...实际上,谢谢你能这么和我说——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写过故事,因为那些,你知道的,很糟糕的事情,”虹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我早就讨厌童话世界了,你带我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更好玩的...地方?”我不太明白虹的意思,“比如?” “我的意思是,更现实的世界,不是最后都大圆满结局的世界,”虹认真地比划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偏爱有凄苦的世界。” “我对写凄苦、悲惨的小说特别感兴趣。”虹看向我,眼神意外地严肃,“世界上的凄苦和悲惨,你多少知道一点吧?” 我点点头,说自己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所以多少了解一点。一点是多少呢?亲眼看着父亲在面前呕血死去够不够呢?我这么想着。 “说起来,这儿的生意并不是那么好?”我问虹,“一直都没有人来。” “嗯......倒不是,只是还没到点。晚上七点以后人就会慢慢多起来。” 我点点头。 “很奇怪,我这人其实并不喜欢说话的,和同龄人,特别是男生,”虹以一种想要看透什么的眼神注视着我,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是看着她,神情没有作出任何表示,正面或反面的都没有。 “我坐过来纯粹是因为我觉得你看上去太孤单了。你坐在这,就像…就像幼儿园里不合群的落单小孩。” 我告诉她,她说得很对,我刚才确实是感到孤单,我非常高兴她能坐过来。 “如果你是一个小孩,那我肯定我会很喜欢你的。”女孩若有所思地说。 “那是一种夸奖吗?” “绝对是。” “谢谢你。这是我近些日子来听过最特别的夸奖。” “我在这里做兼职来着。去年爸爸在买完菜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也还没有找到那个司机,可是明明他只需要及时把爸爸送到医院去就好了,那样就——”虹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呼吸变得急促,一会儿后又恢复平静。 “现在妈妈得一个人照顾我和弟弟,我得尽力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虹把手放下来,放在桌子下面。 “你做得很好。这不是谁都能轻易面对的。”我说。我想给虹一个拥抱,但我在想那样是不是太不合时宜。 虹点点头,那表情好像在说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们再次陷入那种“需要休息一会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我是否能给她一个简单的拥抱。 虹有些惊讶地看向我,迟疑着还是轻轻地点点头。我十分笨拙地把虹拥在怀里,一小会儿后松开。我惊讶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越界”的话,做出这样不符合自己以往性格的行为,但在那时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给虹一个拥抱。 “幼儿园的工资也不少,但是还是不够,很多很多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怎么忙也忙不过来——但是现在好多了!生活正在一步一步走入正规。” “嗯,已经走过谷底了,接下来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我点点头,希望自己像是巫师念出自己的咒语一样带着期冀说出这句话。 女孩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一位客人走进来,于是谈话戛然而止。接下来也不断有客人进来,我们的谈话便没能再继续下去。我把《暗店街》放回原位后,向正忙的虹指指渐暗的天色,挥挥手表示我该走了。 “那本《九故事》就送给你了。”我跟虹说。说完后便起身离开。 “下次你来的时候还给你!”最后在关上那道门前,我远远听见虹的喊声。
5 在那次谈话结束后不久,疫情全面爆发。封校、隔离、住院,一件一件事情接踵而来,我再没找到时间和机会跨越大半个天津去到那个咖啡厅;再后来疫情稍稍缓解,我再去海边时,咖啡厅已经大门紧闭,挂上转租的招牌。
6 在疫情爆发的第三年,林心没能顺利毕业,延毕一年,和同系小一届的两位学弟分配在同一个宿舍。虽然如此,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林心一人。另外二位是本地人,寻常时间里也不常在宿舍,又到了要去实习的时候,再者因为疫情,进出要非常繁琐的手续,如果不是必要,两人一般不会来学校。一个礼拜里林心常常只能和他们碰着一两面。在这非常有限的见面时间里,他们也在宿舍操忙各种毕业的相关事宜,看上去很是为此焦头烂额。看着他们,林心想起去年这时候的自己。 有时候两人会想当然地问林心一些毕业程序上的问题,但林心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 在两人不在的大部分时间里,林心得以一人独享这个并不算大的宿舍。此刻他也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他躺——或者准确来说,是整个陷在沙发椅里,两只脚交叉叠在一张木椅上,凝视着天花板,双眼无神。保持这样的姿势不知道多久,林心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一股奇怪的感觉,不饿,也不疼,但是让他十分不适。他用听上去近乎虚脱的声音问Siri现在几点了,很快手机里传来下午三点四十二分的声音。字正腔圆的女中音。即使明天世界毁灭,这个声音也不会有一点情绪的起伏,这就是机械的好处。林心心想。 但是现在,明天都已经显得过于遥远,林心得首先爬起来去找东西填饱肚子——他不饿,他要填的是那种让他不适的空洞。林心尝试着先抬起左腿,一阵剧烈的酥麻感瞬间从小腿传来。林心感觉到大脑一瞬间进入了宕机,他像无意中掉落进猎人陷阱的可怜幼兽,无助地摔回沙发椅中;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除了那种酥麻感什么也没有,但意外地,那股空洞似乎被填补了一点点。过了好一会儿,酥麻感还在持续,这是一种像是剧痛又不完全是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林心觉得自己的腿正打算抛下他独自离去。林心咒骂着又在沙发椅上好好地躺上了半个小时。最后酥麻感已经到了能够接受的程度。林心直起身子来,双手轻轻拍打小腿,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最后,终于在扶着椅背,双腿颤栗的情况下,林心勉强算是站了起来。 让血液自在地流通了一会儿,那种酥麻感终于逐渐消去——回到人间的感觉,林心想。他十分艰难地给那双仿佛刚刚才长出来的脚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寝室。林心记得,曾经有一个白天一直开放的食堂,两个月前也因为疫情,供应不足不得不暂时关门了。所以林最后只是在超市里晃悠着随便买了点零食。在超市里他放眼望去,货架上是空荡荡的一片,零星的几个学生像游魂一样停驻在仅剩的零食面前,面无表情。林心拿了离他最近的一些面包和饼干,便匆匆结账离开。 回到寝室,林心发现自己已经没了胃口。胃不知道被什么填满了,有一股想要呕吐的恶心感——但究竟有什么好吐的呢?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吃任何东西。消化系统已经迟钝到这种地步了么,要把他前天吃的还吐出来?林心想要扯动脸皮笑一笑,但只是徒劳。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椅上,胃里翻云覆雨。 他选择再次躺下。这并不会让胃更舒服,但至少让腰和脊椎能够轻松点。他闭上眼睛,没有一丝困意,大脑里只有一种水泥正在凝固的感觉。至少让眼睛也闭上一会儿。但他没有如愿多久,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他的手机一直开着勿扰模式,电话打不进去,微信消息也看不到,唯一能够紧急联系他的方式就是微信电话。林心不急不慢地起身,赶在电话最后挂断前几秒接起。 手机里那边的人近乎咆哮,是辅导员。 “你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想毕业了还是怎么着?人家老师辛辛苦苦给你批改你不回复...”林心关闭麦克风喝了口水,然后又打开,“我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了?你现在就天天窝宿舍里发霉是不是?” 林心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来想怎么回答,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时间太短了,不够他想怎么回答。于是他只是保持沉默。 “喂?喂?还在吗?”辅导员的声音恢复到正常的音量,情绪也像是平复下来,“哎,有事情你就和我说,我能解决的会不帮你解决吗?但毕业论文这事我怎么帮得上忙?你只能靠你自己,明白吗?” “嗯,我知道了。我会给胡老师回话的。”将近几个月林心没有好好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突然发出的声音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恐惧。 老庄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林心已经挂断电话。打开微信,全部都是未读消息,一连串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消息列表让林心有些晕眩。他一个一个往下翻找胡老师的消息,翻了一会儿没找到。受不了那种晕眩,林心坐下休息了一会儿。 终于他鼓起气力再次打开微信往下面翻,老妈的未接来电(想也不用想是问他毕业和找工作的事)、朋友的上百条消息、学校、班级群的@他通通略过,只是找指导老师的名字。但他突然在一条消息面前停了下来,那是一个月前虹发过来的。林心打开对话框,是一张图片和一段语音。图片上是虹在吹生日蜡烛。林心深呼一口气,忍住从胃里传来的恶心,点开语音。 “林心,你好,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起你,想和你打个招呼。母亲的病好多了,已经接回老宅静养;我也已经转为正式教师,不用再去咖啡厅兼职,但我偶尔还是会去帮忙。不知道你后来有再去过那家咖啡店吗?可惜也许运气不好,我再也没遇到过你。” “在微信上经常想和你说些什么,但我实在不了解你,我也并非是那种能够无话找话的人,所以一直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 “去年夏天我生日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你写给我的故事,等了很久很久——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怪你,只是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好......我知道因为疫情,大家都很受困扰,你大概也是没有心情再去写什么故事。听说你们那边疫情很严峻,希望你安然无恙。后来因为疫情,咖啡厅倒闭了,小苏姐——噢,你不认识,小苏姐就是咖啡店的店主,后来回河北沧州的老家去了,听她说那儿还是一切平静如初,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疫情一样。疫情开始之后,你没再来过咖啡厅了吧?提前通知你一声,免得你走空。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结束后你还会去海边吗?好可惜,咖啡厅就这样倒闭了。” “......你还会继续写作吗?如果疫情结束,一切顺利的话?没来得及读到你写的故事,我很是遗憾。” 说完这些后语音还有将近十秒的空白,虹按住说话键但是什么也没说。 林心又点开,像是在确认什么信息一样又重新听了一遍,然后又一遍,直到肚子里的那股恶心再次将他击垮在椅子上。他瘫倒在椅子上,强忍住想要把胃吐出来的冲动,深深呼气、吐气。这样重复了将近十分钟,那种仿佛有潮水在胃里涨退般的翻涌感终于散去。林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饥饿,他拿起桌子上的面包、饼干,像是在堵一辆失事船只的破洞一样,往嘴里不停地塞,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牛奶一饮而尽,然后又一瓶。但还不够,面包、饼干、牛奶只是勉勉强强垫下肚子而已。他四处摸索着,又从舍友的柜子里翻出两包饼干,他几乎差点连包装也给吞了下去。他还觉得不够。最后他打开手机,点开说话键,他说,让虹再耐心等上一会儿,等他填报肚子,这个故事马上就会进入尾声。